红楼梦第五回,警幻仙子安排演唱的曲子第三支《枉凝眉》,一向被理解为咏的是黛玉——宝黛之间的木石情缘,即曲子中的“阆苑仙葩”指的是林黛玉,而“美玉无瑕”则指的是贾宝玉。
“阆苑仙葩”指林黛玉,是无可争议的。但是,以“美玉无瑕”来指代贾宝玉,却与作者精心打造的贾宝玉人设严重不相符,而且,就是这首曲子本身的文意也会明显不通顺。这里很可能存在着一个先入为主的认识误区——看到“美玉”二字就想当然地以为是指贾宝玉而不作他想。其实此处“美玉无瑕”应当指薛宝钗,才更符合作品旨意,即《枉凝眉》是作者以宝玉口吻的黛钗合咏,或者说是宝、黛、钗三人爱情悲剧的合咏。
贾宝玉在神界的前身是赤瑕宫神瑛侍者,甲戌本眉批云:“按瑕字本注:玉小赤也,又玉有病也,以此命名恰极”。而“瑛”字,一般理解为“玉光”或“似玉的美石”。也就是说,作者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把贾宝玉打造成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。
而补天遗石作为通灵玉的前身,它在一定程度上也象征着贾宝玉先天上的严重缺陷,它是因为“无材可去补苍天”,才成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之中,唯一被遗弃的一块顽石的。
按警幻仙子的评价,宝玉独得之“意淫”二字,“在闺阁中,故可为良友,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,百口嘲谤,万目睚眦。”亦即见弃于世道。不能为世所容,也就是品行上的大缺陷。
按贾雨村的先天秉赋理论,则贾宝玉这样秉正邪两气而生者,“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,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”。此处也有脂批曰“恰极,是确论”。历来都说玉喻君子,一个明显不是“仁人君子”的人,如何能当得起“美玉无瑕”之喻呢?
有关贾宝玉的故事情节,与秦钟之交,与薛蟠之交,与金钏儿,与奶娘李嬷嬷,与袭人等等,都是在塑造贾宝玉“不肖无双,无能第一”的纨绔形象,而绝没有写一个完美的“仁人君子”的意图。
曹雪芹之所以写《红楼梦》,据其自己说乃是源于自愧自责的痛苦矛盾心理,所以将“锦衣纨绔之时,饫甘餍肥之日,背父母教育之恩,负师兄规训之德,以致今日一事无成、半生潦倒之罪,编述一记,以告普天下人”。在这样的负疚心理驱使下,又怎么可能以“美玉无瑕”四字来为作品主人公贾宝玉(显然也即是作者自身的投影)作定评呢?
总之,从方方面面来看,作者笔下所要塑造的主人公贾宝玉,都只是一个“金玉其外,顽石其中”的“假宝玉”,而绝不是“美玉无瑕”的完美君子。以其“聪俊灵秀之气,则在万万人之上,其乖僻邪谬、不近人情之态,又在万万人之下”的状态,名之以美玉则可,赞之以“无瑕”则是万万不可。
那么,以“美玉无瑕”喻薛宝钗合适吗?从感性上说,确实是有些突兀,毕竟一贯印象中,薛宝钗是“金玉姻缘”之金,怎么又扯上了玉呢?但是理性的想一想,整个大观园世界中,真正在人品修养上,当得起“美玉无瑕”四字的,还真是非“蘅芜君”薛宝钗莫属。
薛宝钗是彻底的以传统理学规范来约束自己的,在长辈和亲戚面前,知书达礼,循规蹈矩,安分从时,乖乖女似的尽心为长辈分忧;在大观园的兄弟姐妹们中,则是学识渊博,周到细致,知心姐姐似的尽力为她们解难;在下人奴仆跟前,则是宽厚仁慈,行为豁达,俨然有大家主妇之风范。虽不免偶有青春燥热,也要吃些冷香丸压抑下去。“可叹停机德”就是作者对薛宝钗品行的总评价,说薛宝钗是女中君子,或者难听一点说是女夫子,想必大多数人都可以接受。君子比德于玉,故而以“美玉无瑕”来喻指薛宝钗岂非也正是情理之中?
至于这个“君子”之中是否含有“伪”的成分,暂且不论,而且其实有没有“伪”那都没有关系,按照红楼梦的故事逻辑,不“伪”不足以为“君子”,去伪存真的真正纯净的人类性情本真,是超越和不屑于“君子”这个层次的。
我们将薛宝钗指代进“美玉无瑕”四字的位置,再来回顾一下整首《枉凝眉》:
一个是阆苑仙葩(林黛玉,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)
一个是美玉无瑕(薛宝钗,品格修养完美无缺)
若说没奇缘,今生偏又遇着他(薛宝钗,钗玉之间并无前世的纠葛,本该无缘的,今生却偏缠在了一起)
若说有奇缘,如何心事终虚化(林黛玉,宝黛之间有前世情缘,今生是心灵伴侣,最终却心事虚化)
一个枉自嗟呀(林黛玉)
一个空劳牵挂(薛宝钗)
一个是水中月,一个是镜中花(总。互文)
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,怎禁得秋流到冬尽,春流到夏!(总。黛玉泪尽魂归之后,有的是宝钗以泪洗面的日子,从宝玉的角度,则是怀金悼玉)
传统学者们的著作,如《红楼梦大辞典》,《红楼梦鉴赏辞典》,《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》等,大多都是认为第二支《终身误》写宝钗,第三支《枉凝眉》写黛玉,这样理解很容易让人产生似乎作者心目中宝钗排在黛玉之前的误会。又有些人会认为写黛玉有一支半,写宝钗只有半首曲子,以此为贬钗作证据。
而按照我们的理解,不单第三首《枉凝眉》是以贾宝玉口吻而作的钗黛合咏,即便是第二首《终身误》也是同样如此、是基于宝玉口吻的黛钗合咏。
《终身误》
都道是金玉良姻(薛)
俺只念木石前盟(林)
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(薛)
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(林)
叹人间,美中不足今方信(总)
纵然是齐眉举案,到底意难平(总)
我们可以看出,在贾宝玉(亦可说是作者)的个人感情上,是明显偏向林黛玉的;但在整部作品的角色定位上,林、薛二人则是并列而不分上下。